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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留在了火神山

2021-10-29 16:04 | 來源: 中國記協(xié)網(wǎng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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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父親留在了火神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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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武漢火神山醫(yī)院的病房陸續(xù)空下來,貼上了封條。但70歲的蔡德潤永遠留在了火神山,確切地說,他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這里——他因新冠肺炎搶救無效去世后,家人捐獻他的遺體用于研究,幫助世人“認識新冠肺炎的發(fā)生發(fā)展機理”。

  蔡德潤是2月8日確診、3月9日病故的。他的女兒蔡雅卿記得,3月9日武漢下了一場雨,中午1點多,她接到醫(yī)院的電話,收到父親病危的消息。

  對此類消息,她并不陌生。她的父母確診后一個多月里,作為新冠肺炎危重癥患者,分別在不同醫(yī)院住院。獨生女蔡雅卿總是接到有關父母病情的電話通報。

  電話那頭向她例行通報病情的口音總在變化——武漢迎來了幾萬名外地醫(yī)務人員;她聽到的病情也在變化:血氧飽和度下降、吸氧、插管……病危。

  能不能夠把骨灰給我

  新冠病毒的狡猾與兇惡在這個三口之家顯露無疑。蔡雅卿與父母共同生活,她的肺部檢查結果也顯示被感染,核酸檢測結果卻是陰性。從醫(yī)學上來說,她是一名密切接觸者,一個“臨床確診病例”。父母躺在病床上與死神抗爭時,她從隔離點轉(zhuǎn)到方艙醫(yī)院,再回到家里,失眠,做噩夢,靠藥物入睡。有時,半夜醫(yī)院來電將她從噩夢中驚醒,但帶給她更大的噩夢——現(xiàn)實。

  她不敢關機,不敢不接電話,“父母都是危重癥(患者),沒有一個好消息”。

  3月9日這天的消息是最壞的,火神山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告訴蔡雅卿,蔡德潤的生命體征非常不好,醫(yī)院正在搶救,要做好心理準備,最好通知一下其他親屬。

  蔡德潤兄妹5人,他居中,上面有哥哥姐姐,下面有弟弟妹妹,“齊全得很”。2020年5月,他本將迎來71歲生日。

  長壽是令這家人自豪的事情。蔡德潤的父親去年過完100歲生日后安然逝去,“一覺睡過去的”,什么病痛也沒有。

  蔡德潤對女兒說,你爺爺?shù)臓顟B(tài)是最好的,90多歲還能上街。人如果不能健康地活著,其實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,因為自己會覺得很憋屈。本來能吃能喝能上街的人,讓他一直躺著就會很難受,那就遭罪了。

  這是蔡雅卿唯一一次聽到父親提及生死的話題。后來,聽醫(yī)生說父親被搶救過五六次,她感覺到,父親應該很痛苦,他在“遭罪”。

  在3月9日的第二次來電中,醫(yī)生告訴她,情況很不好,估計今天很難挺過去。蔡雅卿沉默,電話那頭也沉默。十幾秒后,醫(yī)生輕聲問,您父親如果走了,可不可以捐獻遺體做研究?

  蔡雅卿蒙了,很驚訝,盡管她能聽出對方已經(jīng)是在很小心地問。她覺得,醫(yī)生這個時候來問這個問題,肯定是父親“不行了,沒得救了”。她心里“蠻悲的”,對醫(yī)生說:“我現(xiàn)在沒法回答你?!?/p>

  從父母感染新冠肺炎起,蔡雅卿遭遇了太多不期而至的事情。她并不惱火醫(yī)生的詢問,但確實對捐獻父親遺體沒有心理準備。她只在電視上看過捐獻遺體的事,沒想過會發(fā)生在至親身上。

  掛了電話,蔡雅卿仍在考慮,很多人是開不了口跟家屬談遺體捐獻的——一個人因為傳染病走了,家人會很傷心,會有怨言。她試著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考慮,既然醫(yī)生頂著“這么大的冒犯(的可能)”主動詢問,說明“國家非常需要感染者的遺體”。

  她母親當時病危,伯伯和姑姑們年紀大了,她只能跟小叔商量。年過六旬的小叔在電話那邊哭了起來。聽到侄女的想法,他很震驚,說“這樣不好吧”,提醒她“以后”不要因為此事難過,“以后”千萬不要有心理負擔,“一般人都不會做這個事情的”。

  火神山醫(yī)院的來電這天共有3次,第三次帶來的是噩耗:患者蔡德潤逝世于3月9日16時40分。

  醫(yī)生在電話里再一次問她:這個時候跟你說捐獻的事情會很難受,但還是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見。

  蔡雅卿同意了?!拔也磺宄銈円鍪裁?,因為就是國家需要這方面的一些東西,我同意?!彼f,“但是我只有一個要求——你們最后能不能夠把骨灰給我?”

  醫(yī)生保證,骨灰會留給親屬,會有工作人員上門溝通。

  “父親最后一程跟醫(yī)生、護士在一起度過,而現(xiàn)在的話,為醫(yī)學研究,國家需要的時候,我好像沒有什么理由拒絕,就同意了?!辈萄徘浜髞磉@樣對中國青年報·中國青年網(wǎng)記者解釋她的想法。

  他肯定也會大笑著同意

  這天傍晚,當看到家門口站得筆直、穿著迷彩服的火神山醫(yī)院軍醫(yī)趙鵬南,蔡雅卿意識到,她替父親作出的捐獻遺體的決定,即將成為事實。

  趙鵬南詳細解答了她的問題。

  通常來說,遺體捐獻者是將器官移植到別人身上,用于生命的延續(xù)。但這次不同,烈性傳染病逝者的遺體是用于醫(yī)學研究。

  中國科學院院士、陸軍軍醫(yī)大學教授卞修武領銜的一支病理診斷與研究團隊,在火神山醫(yī)院陸續(xù)開展了已知全球最多新冠肺炎病例的尸檢工作,研究結果完善了國家的新冠肺炎診療方案。

  捐獻者們默默支撐了這項工作——截至4月5日,這支團隊在武漢完成36例大體尸檢和穿刺解剖。包括蔡德潤在內(nèi),來自火神山醫(yī)院的有10例。

  “這是一項偉大的工作,只有醫(yī)患同心才能完成。”火神山醫(yī)院醫(yī)務部副主任張宏雁對記者說。

  她還說,人們表現(xiàn)出的大愛和奉獻精神,值得更多人銘記。

  在知情同意書上,蔡雅卿簽下名字,摁了手印。她在“采集方式”一欄選了“全身”,這意味著把父親的遺體整個捐獻給火神山醫(yī)院。

  “捐都捐了,這事就不應該太小氣?!彼f。

  尸檢分為三種:全身尸檢、局部尸檢、微創(chuàng)穿刺尸檢。對遺體的影響依次由大至小,醫(yī)學價值也由大到小。

  “全身”其實是讓研究者取走一些器官和組織,最后仍要經(jīng)過非常精細的處理,恢復遺體的完整性。隨后,遺體會送去火化,骨灰交給親屬。

  蔡雅卿簽署的同意書上寫著:“這一捐贈樣本的舉動會為別的患者帶來更多治愈的可能。”

  她沒想“那么大”。她只是希望父親能夠幫到他人。她記得,2月8日到醫(yī)院檢查時,父親呼吸已經(jīng)艱難,喘得走不動路,需要人用輪椅推到病床上。他不愿意給人添麻煩,為了減少上廁所,他那天不吃飯、不喝水。

  在蔡雅卿眼里,父親生前是一個極為樂觀開朗的人。他愛笑,嗓門兒大,如果開著窗戶,在一樓開懷大笑起來,從五樓都能聽到。

  蔡德潤的生前老友保留著近年聚會的視頻。這些視頻里,蔡德潤是飯桌上最開心的那一個。

  蔡雅卿經(jīng)常聽父親說“活一天賺一天”。他從前是長江航運集團的船員,曾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次拖輪船隊相撞爆炸事故中幸存。當時他失血過多,昏迷不醒,被救起時上身刺滿了玻璃。他回家養(yǎng)傷,每月只拿基本工資,7年后回到長江上繼續(xù)跑船。

  從小到大,蔡雅卿沒有聽父親主動提過那次事故。她知道,父親“沒有多要一分錢賠償”。

  她說,一個那么不愿意給他人、給國家添麻煩的人,如果生前知道自己的遺體還能幫助別人,肯定也會大笑著同意。

  一點“私心”

  女兒簽字后,蔡德潤的遺體帶著特殊的代號,被送到火神山醫(yī)院的負壓尸檢方艙內(nèi)——這是全國唯一的針對烈性傳染病的負壓過濾式生物安全尸檢方艙。

  出于保護隱私的考慮,遺體僅以樣本編號和研究編號區(qū)分。但每次在尸檢方艙內(nèi),開始工作前,卞修武院士和他的同事會分列在手術臺兩側,舉行一個簡短的默哀儀式。盡管身上的防護裝備像太空服一樣笨重,他們依然用力向前彎腰,向逝者鞠躬致敬。

  39位捐獻者,幫助他們建立了已知全球病理數(shù)據(jù)最齊全的新冠肺炎病理樣本庫。

  張宏雁說,對這種新發(fā)疾病的認識,不可能靠一兩例來了解所有情況,“我們認為每一例都可能會填補一些未知”。

  她還記得,一位男子填完同意書后提出,我們希望醫(yī)學能夠更好地提高技術水平,以后永遠不要再發(fā)生這種疫情。

  而蔡雅卿對記者說,她簽字時還有一點“私心”——“我希望我媽媽能夠回來”。她覺得,對父親遺體“好好研究”,有助于弄清楚“這個病”到底怎么回事,讓更多“遭罪”的人盡快康復。“我不要一下子變成孤兒,我想我最起碼還能有媽媽?!?/p>

  她的母親仍在住院,脫離了危險期。在視頻聊天時,醫(yī)生告訴她,雖然病人躺在床上不能動,但是手有了一些握力,是好的跡象。

  父親的葬禮

  3月25日,蔡雅卿獨自從殯儀館領到父親的骨灰。她要為父親舉行一個葬禮。

  疫情期間,她沒有買到鮮花。社區(qū)工作人員幫忙買了一包紙錢和香燭,開車帶她去了墓地。

  蔡雅卿抱著骨灰盒,輕輕放進墓穴,擺正,蓋上蓋子。工人用混凝土暫時砌出一個斜坡,給墓碑留好位置。她暫時找不到人刻碑。

  她點了蠟燭,燒了紙錢,突然下起很大的雨。上午10點左右她出門時,還是晴天。她慌忙從包里找出一個購物袋,蓋在未晾干的混凝土上。

  本來,她一直忍著眼淚,“我爸享福去了,不遭罪了,我不應該再哭哭啼啼的,不好,應該讓我爸覺得,我會好好活著?!?/p>

  社區(qū)工作人員對她說:“雨下大了,你磕3個頭,我們把你送回去。”

  蔡雅卿跪下磕了3個頭,說了一句“爸爸,對不起”,淚水繃不住了,隨著雨水流下,“我感覺老天爺都在哭”。

  她覺得有很多“對不起”。父親2月9日轉(zhuǎn)到火神山醫(yī)院,抱怨女兒慌慌張張,沒給他帶手機充電器。父親后來在電話里說火神山醫(yī)院吃的喝的都蠻好的,還“炫耀”有酸奶,但心煩的是一度打不了電話,只能找醫(yī)生借充電器。

  蔡雅卿當時有點放心了,因為“爸爸說話嗓門兒還是很大”。但是,父親兩天后便上了呼吸機。那是他們最后一次通話。

  她甚至懷疑,是自己把病毒帶到家里的。武漢“封城”后,父親的肝炎藥吃完了,她去醫(yī)院買過藥,疑心自己帶回了病毒。2月7日,父母開始出現(xiàn)癥狀。

  在父親墓前,蔡雅卿覺得一切太突然了?!熬蜎]有個過程……我心里面最難受的是我覺得好多事情都沒有完成,好多話都沒有說……”她自責,很多事情一直讓父親操心。

  去年蔡德潤70歲生日,提出想吃自助式烤肉。蔡雅卿狐疑地看著平時打太極、清淡飲食、注重養(yǎng)生的父親,問了好幾遍,“你能吃烤肉嗎?”

  他說:“我沒吃過,你平時吃的那些東西,我要跟你一起去吃一次?!?/p>

  現(xiàn)在她知道,他其實是在跟自己妥協(xié),“這也是一種愛”。

  安葬父親之后,蔡雅卿把父母的床單洗了,把床鋪好,定期進去拖地,等待母親回家。她每天好好吃早飯,“努力讓自己生活得像他們在家里面一樣?!睆那八缟腺嚧?,父親會給她去買早點。

  趙鵬南醫(yī)生又來了,給她送來感謝信,上面蓋著“武漢火神山醫(yī)院”的紅章,讓她留個紀念。

  拿著這張紙,蔡雅卿確信,父親永遠留在了火神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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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 張澤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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