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死五號線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楊杰 見習記者 焦晶嫻 實習生 盧思薇 林子璐 來源:中國青年報 ?。?2021年07月22日 ? 01 版)
鄭州地鐵5號線是這個城市最長的地鐵線。它在鄭州地圖的中間圈出一塊近似長方形的區(qū)域,東側(cè)多是工作單位密集的地方,西側(cè)是住宅區(qū),中間有遼闊的CBD。人流潮汐般日復一日地在這里輪轉(zhuǎn)。7月20日下班時分,這種日常流動在長方形的西北角停滯了。因為一場暴雨,500名乘客被困5號線。
7月21日凌晨4時,悲傷的消息傳來,12名乘客死于這座現(xiàn)代城市的地下交通工具中,另有5人受傷。鄭州地鐵網(wǎng)站首頁呈黑白色。
乘客輪流舉起陌生人的小孩
直到出公司前,成杰都覺得這只是一場“正常的大雨”。7月20日下午,成杰坐在東區(qū)龍子湖商圈的辦公樓里往下看,道路還沒有積水。上午同事群里還在討論鞏義、滎陽的雨情,“那時候我們還在為他們操心,根本沒想到鄭州市區(qū)會有什么影響”。
那個時候,在這座常住人口1260萬的特大城市,街道車燈閃爍,外賣員趕著時間,白領(lǐng)正常通勤。都市生活里,很少有人對一場雨表露出過分的擔憂。
成杰穿上拖鞋,提前下班,走進地鐵里。他沒想到,平時一個半小時的通勤路程,這一次要用掉整個夜晚。
20日下午,李靜從5號線的中央商務區(qū)上車,準備回家。許是因為雨天,地鐵上的人不如往常多。更多的異常開始出現(xiàn),她和1號線上的成杰,都描述了列車的走走停停。
5號線的主色調(diào)是綠色,日客流量50萬人次。在海灘寺站與沙口路站之間,列車又一次停了。海灘寺是鄭州的一座古寺,民國時期被軍閥馮玉祥拆掉。正如其名字一樣,建寺時,因為位于水邊,類似“海灘”,又地勢低洼,所以起名海灘寺。后來被批準為5號線的車站正式名稱。
李靜從刷著綠色條紋的車廂往外看,雨水正急速上涌。列車長匆匆走過,試圖與地面聯(lián)系。此時地鐵已經(jīng)停止前行,雨水開始灌進車廂。
起初是腳脖、小腿、膝蓋,然后水位到了半人高。人們站上座椅,有人把包掛在脖子上,包也濕了。
21時,窗外的水足足有一人高,下沉的后半截車廂內(nèi)部,水已到頂,人們聚集在前三節(jié)車廂,水追上了脖子。氧氣越來越少,李靜看到周圍人開始發(fā)抖、大喘氣、干嘔。車廂里還有孕婦、老人和孩子。
孩子只能被托舉著。乘客輪流舉起陌生人的小孩,有的年輕女士沒經(jīng)驗,慌亂地哄著哭鬧的孩子。
李靜哭了,努力控制自己不發(fā)出聲音。同車廂的人有的焦躁,有的在安撫別人。一個姑娘一直在維持秩序,大家約定好,不說喪氣話。再到后來,車廂里越來越安靜,大多數(shù)人用沉默來保存體力。
同在5號線的乘客張談想起了父親。父親得了老年癡呆,張談兩個月沒見他了,在呼吸困難時,他撥通了父親的電話,“像交代遺言”一樣說著話。父親似乎很清醒,問他在哪,要給他送傘。張談全身浸泡在水里,流下眼淚,在快要進入不清醒的狀態(tài)之前,他回憶著小時候父親把他放在肩膀上,撐著傘的樣子。
這種激動“像身處貧困的人突然中了彩票”
求助的電話一直從5號線的車廂里往外撥打,但他們似乎與外界隔絕了。水不停地漲,有效的救援卻遲遲難以聯(lián)系上。
李靜的手機還剩不到30%的電量,她關(guān)閉了所有程序,只用微信給家人朋友發(fā)信息。她不敢告訴父母,只聯(lián)系了表哥表姐。21時之前,她還拜托他們聯(lián)系救援,但隨著水位越漲越高,她開始交代身后事,還把社交賬號密碼發(fā)給了同學。
恐懼的情緒隨著水位升高而增長,在車廂內(nèi)外水位差最明顯的時候,有人想直接砸開車廂的玻璃門,另一個人制止了他?!罢娴氖指兄x這位大叔,考慮到當時車內(nèi)外的水位差,如果不是他來制止,車窗一旦貿(mào)然砸開,水必然會涌進來,車內(nèi)外的水壓差肯定也會壓得人無法逃生?!崩铎o說。
在車廂外水位達到最高值時,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了。車廂已被水流沖擊得一邊高、一邊低。有人用滅火器砸開了高處的車窗,空氣瞬間涌入,救命的氧氣來了。同一時間,車廂外的水不再緊緊相逼,停在了一個穩(wěn)定的高度。
就在這時,李靜看到救援人員出現(xiàn)在車廂外。
張談形容這種激動“像身處貧困的人突然中了彩票”。他看見消防員有遞繩子的、有背人的,“反正只要能把人弄出來,他們都做?!?/p>
后來的信息顯示,鄭州市消防救援支隊指揮中心于20日18時許接到乘客被困的報警,隨即緊急調(diào)撥救援人員趕到現(xiàn)場?,F(xiàn)場的救援并不容易,因隧道內(nèi)部分檢修道路已無法通行,消防人員用救援繩索搭建繩橋引導群眾轉(zhuǎn)移。
幸存者看到,最先被救出去的是兩三名孕婦,因為長時間泡在冷水里,她們看上去很虛弱。之后被救出去的是孩子,再之后是女士,最后才是男人。張談看到一對情侶,男士讓女朋友先走,再把路讓給其他女士。
從車廂和激流中脫身后,李靜走了大約十來米,水位就退到小腿以下。在通向出站口的約200米的距離中,乘客相互攙扶,能走的攙著不能走的,跟著前面指引的救援隊員。
到了出站口,救援人員正擋著洪水,指引乘客踩著線行走?!俺稣镜臅r候能見到很多人在和你逆著方向走,有救援人員,有醫(yī)護人員,有地鐵員工,還有很多我不太能辨別職業(yè)的人,在往車廂那邊去?!崩铎o說,她還看到指揮人員焦灼地打電話,穿著地鐵制服的員工詢問人們是否有不適,通道一旁架起安置用的椅子和床。
“以前(對人性)總有負面揣測,最后一刻發(fā)現(xiàn)人心里面想的只有家人、只有愛。”張談說。
李靜還見到了一位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,孩子沒什么事,母親則呈現(xiàn)明顯的缺氧狀態(tài),十分虛弱,“可能因為一直在護著孩子”。
從開始被困到撤離至安全區(qū)域,李靜在5號線度過了生死4小時。
乘客大多就近下車,也有人沒能走出5號線
20日傍晚,危機不止在地鐵5號線出現(xiàn)。18時,成杰乘坐的1號線在綠城廣場站停車,所有人都被要求下車。直到次日凌晨5時,他才真正走出地鐵站。這位都市白領(lǐng)在站臺上度過了暴雨的夏夜。
當他試圖出站時,看到一米深的渾水“像河一樣往上涌”。他不得不和其他乘客一起退回到地鐵站的負二層。由于擔心積水,只過了一小時,乘務人員就引導他們到負一層等候。廁所在負二層,出于安全起見,人們自發(fā)兩兩結(jié)伴去方便。
成杰一夜沒睡,每隔一個小時走到地鐵口查看。眼前總是漆黑一片,只能偶爾看見清障車的紅燈、拋錨的公交車和水里漂浮的私家車。乘務員一直在搬運沙袋,防止水從換乘通道涌入。等待的乘客靜靜靠墻坐成一排。
數(shù)據(jù)顯示,這一天,鄭州一小時降雨量達到201.9毫米,刷新了中國陸地小時降雨量極值。當晚18時鄭州地鐵宣布全線停運。鄭州地鐵公司安全部門主任鄭玉堂在接受《南方周末》采訪時說,對于市民而言,地鐵是惡劣天氣下回家的唯一希望,“我們一直在撐,一直在撐,直到下午六點,實在撐不住了”。
根據(jù)后來的官方通報,地鐵宣布停運時,積水沖垮出入場線擋水墻進入正線區(qū)間,雨水倒灌入地下隧道和5號線列車內(nèi),乘客困于車廂中。
李東岳是百度鄭州地鐵吧的吧主,日常愛好研究地鐵設(shè)計。他說,列車進入正線隧道運營,必然要從停車場(地面)開行到隧道(地下)。每條地鐵一般配備兩個停車場,鄭州5號線出事的是五龍口停車場,位置在鄭州市區(qū)的西偏北。列車通過專用線進入地下隧道正線,專用線的擋水墻出了問題,所以雨水“精確制導”,通過這條全封閉的隧道灌入地下隧道,也就是地鐵列車的軌行區(qū),進入地下后,水先到了沙口路站。
李東岳分析,雨水進入隧道后,水往低處流,向東沿著正線往沙口路方向去。由于海灘寺所在的南陽路和黃河路口是一處低洼地帶,水流繼續(xù)往東,正好在沙口路海灘寺區(qū)間迎面遇到列車。
全線停運前,15:40到17:58的兩個小時里,鄭州地鐵陸續(xù)發(fā)布了20條微博,起初是部分出入口臨時關(guān)閉,后來是整個站暫停運營。
乘客大多就近下車,也有人沒能走出5號線。有家屬發(fā)布了尋人啟事,一位35歲的高個子女士昨天下午在5號線失聯(lián)。今天下午,失蹤者親屬向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證實,這位女士已不幸遇難,留下即將上小學的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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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 楊杰 見習記者 焦晶嫻 實習生 盧思薇 林子璐 來源:中國青年報
2021年07月22日 01 版